时间过了六点,连晚风都已经凉透。
越近中秋,明月越明,一轮望月高挂天边。
田野里偶尔一两声虫鸣蛙叫,然后就是飞鸟拍打翅膀,低空飞掠的声音。夜色降临,农村的一切都显得那些的恬静和美好。如果不是痛苦地拉稀了一整天,而且身旁几米开外,又是猪圈又是粪坑的,袁佳洁其实挺喜欢这样的纯天然文艺环境。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如果非要如果,那就是如果人生可以重来,袁佳洁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写过那篇报道。
这个国庆节,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国庆节。
这个周日,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凄惨的一个周日。
事实上袁佳洁早上就知道,这回的事情,可能很难收场了。大老远跑来乡下,不过是心存那么百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侥幸而已。
但偏偏就连这分侥幸,老天爷似乎都不那么情愿想交给她。
为了争取时间,今天中午她和尚主任连午饭都没吃,就紧赶慢赶,又是打车、又是渡轮,空着肚子一路跑到江北镇来。但到地方又才发现,林淼的祖母家房门紧闭。问了老太太的邻居,人家也说不清到底老太太去了什么地方,又什么时候会回来。两个人毫无办法,就只能无奈地蹲在老太太家门口站着。
午后的太阳又毒又辣,老太太的邻居们,又警惕地根本不主动邀请两个人,进他们家里坐坐,袁佳洁饿得快要虚脱,只能又绕了不短的一段路,买了点生产日期未知、牌子稀奇古怪的面包、饼干和矿泉水回来。等回来时,已经隐隐有中暑的迹象,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她和尚主任吃过粗糙的午饭后,肚子就开始疯狂翻滚。
起初还勉强能忍,但当尚主任首先憋不住,跑去边上的粪坑解决过一次后,再往后,两个人就根本停不住了。袁佳洁前前后后,大概拉了五六次,第二次时,就用完了随身携带的纸巾,尚主任又不认路,只能央求院子里的小孩帮忙去买。前后求了六个孩子,花了足足六十大洋,最后只有一个孩子带回几包纸巾。袁佳洁当时就衣衫不整地蹲在坑边,泪流满面地从尚主任手里接过纸巾时,已然什么羞耻之心都没了。
而尚主任也没比袁佳洁好多少,憋了太久没憋住,终于还是在某次“赌屁还是赌屎”的选择中,输掉了身为文化人最后的尊严。幸好兜里有钱,又花了二十块,求孩子帮忙去买了条内裤。那内裤质量奇差,穿在身上,感觉回杭州后不看皮肤科,身体某个部位就会马上烂掉……
如此煎熬地忍受了长达几个小时的折磨,两个人东西不敢再吃,水也不敢再喝。
一直靠意志力撑到五点多,终于才迎来了人生最光明的时刻。
他们——不拉了!
冷风吹过,带着乡村粪土的清香,吹得气阴两虚的袁佳洁,浑身直冒鸡皮。
她猛地哆嗦了两下,感觉身体有点发烫。
应该是伤风了……
尚主任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头的火苗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他紧紧皱着眉头,时不时看袁佳洁一眼,仿佛是在下什么决心。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哭泣,现是下意识紧张了一下,还当是农村路滑,遇上了什么不该遇上的东西,但没紧张两秒,又马上冷静下来,因为意识到,那是袁佳洁在哭。
“辛苦了。”尚主任嗓音嘶哑,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但现在不是升级内部矛盾的时候。
袁佳洁要是想不开跳粪坑自杀,他救,下不了手,不救,就是重大过失。
真的惹不起……
“擦擦吧。”尚主任递给袁佳洁一张纸巾。
袁佳洁拿到纸巾,哭声倒是小了,可泪水却更加汹涌。
附近的田埂上,一群天真的孩子,笑得极其开心得跑过。
袁佳洁这时很希望手上能有一把趁手的兵器,可以拿起来挥舞一下。
农村的孩子真是坏透了……
自己为什么要去报道林淼的事情?
跟她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早知道还不如多关注一下村农,让全世界的人看看他们有多没教养。
连买纸巾的钱都骗,害她在粪坑边蹲了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啊!这是人干的事情吗?!
袁佳洁无声地哭泣着,后悔的心情,早已涌上心头。
而更让她痛苦的是,即便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了拯救自己的职业生涯,她现在依然必须回过头去,正面跟林国荣那样的地方豪强一较高下。
“林国荣他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袁佳洁的眼泪都快哭干了。
就在这时,仿佛是老天爷终于听到了她的呼唤。
黑暗中,突然有个低沉的声音问道:“谁啊?在我家门口干嘛?”
袁佳洁和尚主任闻言一喜。
袁佳洁急急忙忙跑上去,拉住总算回来的老太太道:“阿姨,是我啊,前几天到你家里来采访的记者。”
刚在外面输了一天麻将,连口饭都没吃的老太太,青着脸语气不善道:“你又过来干嘛?”
袁佳洁忙问:“阿姨,你能不能现在跟我去市区走一趟?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你帮忙。”
“我能帮你们什么忙?我字都不认识的,你回去吧。”老太太很不耐烦地劝退,也没打开房门的意思,就那么看着袁佳洁,显然连门都不打算让她进。
尚主任听不懂老太太的话,对袁佳洁道:“给她点钱,就说采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