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轻柔,不知何时因风又起,竟日竟夜没有止息。
绵绵密密的细雨染醉了外头一地绿肥红瘦,点点浮光染上了娟娘的眼脸。
除却陶家族中几位相熟的姊妹,陶婉如仅有的两位手帕交都已来上过香,她素日深居简出,再无旁的亲眷,娟娘实在想不出旧主子还有哪位故人。
瞧着陶灼华眸间有些清冷的笑意,娟娘感觉颇有些耐人寻味。
陶府里外松内紧,老管家频频派人进进出出,到似在部署着什么事。娟娘虽然不闻不问,却聪明地知晓必定与前日写来的家书有些关系。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陶灼华一眼,埋在心里的疑问终究没有说出口。
娟娘打小看着陶灼华长大,素日对她的性情极为了解,如今却有些瞧不透。
感觉打从陶灼华烧后痊愈,她竟像换了个人。看人时不再似从前那般含羞带怯,而是眉眼间落落大方;做事不再唯唯诺诺,而是光明磊落;一双秋水明眸的眼睛往日只是清澈见底,如今竟添了深湛,莫测的目光中时而夹杂着一丝丰神凛冽,令人有些敬畏。
这样的改变,娟娘到觉得有几分欣慰。她自知随不了陶灼华一辈子,却希望在有生之年瞧着她平安顺遂。坚韧的蒲草从来比纤弱的幽兰更易生长,她希望陶灼华能活得恣意痛快,起码不会似她的母亲那般命运不济。
再则便是陶灼华虽然性子刚强了许多,待娟娘和茯苓却比从前更好,真将娟娘当成了长辈,更将茯苓看做姐妹。她拉着两人一同用膳、一同起居,言语间没有半分的轻慢,更多的是尊重与体恤。
陶灼华不再总是拖着茯苓翻绳,也不再拆着九连环解闷。素日便有些寡言的她如今更加少语,时常一个人发呆,不晓得想些什么。
娟娘只怕她深居简出,小小年纪闷出病来。这一日瞧着外头绿荫匝地,记起万年桥畔几亩芍药盛开,大约绯红若云,便特意叫人备了马车,伴着陶灼华去北大街万年桥那处繁华地段走走。
主仆几个就着曲水流斛的清溪赏完了两岸芍药如火,坐在凉亭里喂了一会儿水中锦鲤,也不急着回府,便信步逛到北大街上。
北大街是青州府繁华的商业地界,到处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陶家在此处也有两间绸缎铺子,远远瞅着府里的马车过来,管事的匆忙迎出,将陶灼华一行让到二楼雅室,先奉过香茶,再捧着新到的杭绸来请她们挑选。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如今一早一晚都添了凉意,是时候该添新衣。
陶灼华与娟娘和茯苓就着新到的样子随意翻捡,选了一匹湖蓝色绣几色唐草纹样的云锦,再选了块沉香色妆花茧绸,米黄与浅樱两色轻罗、一色黛蓝素面绣了几朵碧荷的细绢,都是些沉静素淡的颜色。
另替娟娘选了块梅青色的料子做披风,陶灼华再替茯苓选了块米黄色绣兰花的焦布做比甲,林林总总挑了一堆。管事殷勤地一一将面料包起,取过帐簿请陶灼华签了名,再命伙计仔细包好了,连同各色绣线和一些新鲜花样先送回车上。
北大街东头有几家清真的羊肉馆极好,原是回人在当地所开,牛羊都是新鲜宰杀。因着陶灼华尚在孝中不食荤腥,娟娘便提前打发人去偶园街的善水居定了桌素斋,主仆一行从绸缎铺子出来,便不坐车,只乘了两顶小轿往耦园街去。
善水居的掌柜姓云,早年间当过庙中的尼姑,后来还了俗,也不寻家人的踪迹,在偶园街盘了间小小的铺子做起生意。
初时店里只有素包与米粥配着几样小菜,柜台外头设着功德箱,饭食由客人自行取用,铜板也是是客人随意支付。若逢着有人手头不便,云掌柜不但分文不取,反而会从功德箱中取些铜板做为资助。
青州府民风淳朴,善男信女颇多。几年下来,善水居不但不亏,竟然盈利颇丰。因是大家族女眷不愿抛头露面,云掌柜便又在从前的老店旁边盘了新的店面,正正经经做起了不逊于庙间的素斋。
自酿的豆豉、自磨的豆浆、方方正正的白豆腐码在老窖的蓝瓷金边方碟内,配着椒油、韭花、生抽、腐乳和金黄的花生碎,还有一小匙麻油。切成薄片的山药上头涂着自己熬制的草莓酱,新麦馒头小巧而精致,制成了花朵的样式。
罗汉面筋道有咬劲儿,两片香菇、几根菜心,一个卧在中央的荷包蛋,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偏就有一股家里无论如何做不出的鲜味儿。
午膳极为简单,瞧起来却又赏心悦目。陶灼华嗅着新麦的香气,挑了几筷子面条,再比平日多用了半个馒头,心满意足立起身来,吩咐娟娘多多打赏。
院子里搭着小小偏厅,里头随意摆人随喜结缘。等着饭后清茶的功夫,陶灼华随意一翻,取了本了凡四训,读了几页再送回架上。
一片云彩飘过,天又下起蒙蒙细雨,偶园街前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越发透出古拙的斑驳。雨中生情,陶灼华兴致勃勃,反而命人撑起雨伞,自己又换了木屐,雨中游了趟偶园。
经年前的记忆重回,四十年的时光里,陶灼华对陶春晚与陶雨浓姐弟二人怀了无尽的思念。陶家祸起萧墙,始作俑者便是因为自己被瑞安长公主握在手心,从来不敢自专。
本以为自己的顺从会换回陶家一家人的性命,谁料想连陶家姐弟都不曾幸免。前世离开青州府之时,她曾与陶家姐弟在这里游园,那最后的一面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