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客寄居在戒律院馆舍。
仙客的屋子没有书,他过目不忘,一念成诵,心中便能翻检;也没有丹药金珠的积蓄,如有需要,仙客便向道门索要,索要不得,他会向师友乞讨施舍,这是自小做和尚乞食的习惯。
除了一副棋盘、一口剑匣,一件母亲从碎叶城捎来的缀白裘,仙客再没有身外之物。
他仿佛能随时从这里离开,不留一点痕迹,就像天地之间从来没有这个人。之所以云仙客还留在这个污浊的尘世,只是有一点心愿没有了却:剑道一百,他只知七。
虽然世界是污泥,但莲花也只能从污泥中出现。剑术之道,是只有胜负的世界,仙客一直在上升,寻找更强的敌手,然后超越他们。他不断把低手抛在身后,如今已不能下降,可举目望去,这个天下再没有堪做自己对手的同辈人物。
如果没有那样的人物,他就自己栽培一个。
他的道种唤成“应物剑心”,就像宝镜一般能映照出敌手的剑心。
周通败给韩英姿之后,仙客就开始留意韩英姿,从戒律院的锁魔镜观察这个连鬼王都击败的奇人。
韩英姿不过是炼气士,却能像本命飞剑那样随意自如地施放齐良宵祭炼的邪剑幽兰真形,这样的缘法未免过于深厚。
符咒院的一战之后,云仙客终于确认了一件事:韩英姿没有对道门坦白自己与齐良宵的联系。
人可以隐瞒,但剑不会撒谎。在他的太白剑的生死压迫下,韩英姿的邪剑幽兰陡然有了灵性,与云仙客对战的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剑道新人,而是比仙客还要老辣的前辈高人。
当初齐良宵受道门阻挠,复国失败,在人间失去了踪迹。二十年过去,足够她栽培新一代的法嗣向道门报复了。
“韩英姿,我既要你陪伴练剑,也要把你的根底刨出来,看你混入道门到底想做什么?”云仙客心中道。
云仙客将自己的怀疑深埋于心。当今之世,懂剑的道士寥寥无几,他的直觉无法取信于他们。韩英姿是度人院选拔,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知会度人院,只会引起那些度师反感,打草惊蛇。戒律院的惯例,也是门人非破戒不究。云仙客只有在韩英姿的真面目暴露之前牢牢盯紧他。
云仙客将一切家当收拾入纳戒,出了戒律院,又取出镇星剑划开一道虚空裂缝,人穿梭入裂缝,陡然出现在烧炼院的灵山。这口神剑之胎,是他采集镇星精华祭炼,和顾曼殊的风雷王轮都有瞬时挪移的妙用。
他御使镇星剑兜兜转转,降在符咒院的一座灵峰。这座灵峰栽遍桃树,落英缤纷坠满山涧,一个白眉白须的童颜老道躺在一个剖开的大葫芦里,做歌饮酒,顺着桃花涧水随波逐流,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云仙客虽然摇头,也是不禁莞尔。
他唤道,“谢庄,求你一事!”
云仙客呼唤的正是道门五大真人之一,其师谢庄真人。这位真人年辈与温、商两位真人相当,却没有丝毫上进之心,系在烧炼院下领一个闲差,坐等满百岁之时飞升。
谢庄指着云仙客的鼻子道,“无事不登门,你必定又在琢磨和谁相斗,求我指点。我当年学剑,是无事玩儿。如今已经忘干净了。我的追求是做一个彻底无用的人,你从我这里再寻不到什么有用的。”
云仙客道,“道门求自力,师尊已经领我入门,往后我自己走下去。这次来我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新一期内门弟子的炼形课业。这期门人有一个叫观水的,厨艺颇精,你放了雪山做他们练剑的靶子,我让观水孝敬你的口腹。”
谢庄苦恼道,“这只老猿唯恐天下不乱。不过天下与我没有关系,我的口腹更加要紧。你领它走吧,闹出事情,计在你头上。”
云仙客谢过师尊,迈入桃花林深处,却见一只通体雪白的老猿正在树丫上啃桃子。仙客的人还未走近,老猿就奸笑着搓手道,“我的耳朵已经听到了。这期弟子有美女吗,有就去?”
妖猿眼中金光灼灼,也是一个常住金丹。
云仙客点头,然后道,“不过,你既然不在谢真人眼皮底下,为防你再度作恶,每日你需加餐一份极品尸丹。这是今天的份。”
他从纳戒里如子弹一般弹出一粒灰色小药丸,这药丸里面是僵伏的极品三尸虫。倘若服药者敢抵抗施药者,哪怕是金丹道行,极品三尸虫也能立时发作,吃光脑浆。这是烧炼院与符咒院的摄魂术打擂台的奇药。
雪山老猿嗅了嗅尸丹,讥讽道,“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道门说我是邪魔,你们这种手段比邪魔恶毒十倍。”
云仙客反唇相讥,“道门不破杀戒,才慈悲制药。你们妖魔鼓吹弱肉强食,却连尸丹都不能够祭炼,一切仰给道门。你们这群邪魔也只配沦为邪魔。”
雪山老猿忿恨地捶打地面,“要是我们魔门能够精诚合作,抱成一团,互通有无,怎么会沦落到你们道门各个击破!”
云仙客问,“那若魔门一统,你觉得谁做魔王比较合适?”
雪山老猿自负道,“自然是我做魔门之王!”
云仙客蔑笑。
雪山老猿讪讪笑道,“魔门一统果然是一场迷梦。其实你们道门也不错,躲在你们家,群魔就不会找我晦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