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天长夜短的季节,高拱从吏部直房回到家里,已交了亥时,天际还影影绰绰间残留着一抹亮光。
“玄翁!”随着一声深情的呼唤,房尧第从垂花门闪身出现在高拱面前。
“崇楼?!”高拱又惊又喜,但出语却满是责备,“怎么去了这么久,嗯?玩够了?还想着回来?”
房尧第躬身施礼,不知从何说起。
“跟我到书房来!”高拱吩咐了一声,来不及更衣,就径直往书房走去。
“老爷,老爷——!”夫人张氏闻听高拱回府,忙出门迎接,见他快步往书房走,便在身后喊道。
“有啥事,回头再说。”高拱并未止步,用老家话回应了一句。
“回头说回头说!你没有回头的时候!”张氏不甘心,追着他进了书房,“元嗣来了,等你老半天了,你能不能见他一面呐!”
元嗣是张氏的娘家亲侄,名孟男。嘉靖九年前中进士,授广平府推官,考绩优异,甄拔刑科给事中,正值徐阶发动举朝逐高,高拱下野后,张孟男即被贬谪汉中同知,一时京中舆论大哗,徐阶遂授意吏部,改调顺天府治中,再升刑部员外郎。
“见他做甚?是不是要官来了?”高拱冷冷地说。
“要官儿要官儿!你就知道个官儿!你可知,元嗣当这个员外郎都快四年了,搁别人早该升了,谁知遇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姑父,不关照他也就罢了,还总这么压着他!”张氏抱怨说,她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仿佛要把多日积攒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出来。
高拱想起文坛领袖王世贞,进士及第五年内升至刑部郎中,却接连赋诗,抱怨升迁太慢;如今张孟男做员外郎已四年,却未升迁,委实说不过去。但他不想为他升职,以免给人留下口舌,是以才刻意回避他的。本是他不好意思见张孟男,却故作生气道:“女人家少掺和政事!元嗣若是为升官而来,以后,不许他登门!”
“哎呦俺的娘啊,看你凶巴巴的样儿!”张氏嗔怪道,“元嗣从来没说过要你升他的官,是我叫他来的,叫他带他的二小子来,就是学名叫张林宗的小小子儿,三、四岁了,虎头虎脑,怪喜欢人的,我想和你商量,把他留在咱家里养着。”
高拱不耐烦地说:“人家有亲爹亲妈,你硬生生把人家拆开?”
“那咋办?有个小小子儿在跟前,我心里还舒坦些,不的,还不如死了的好!”张氏一跺脚道。
“又来了,又来了!好好好,随你,中了吧?”高拱只得松了口,又道,“你知会元嗣,我还有事,就不见他了。”
张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嘟哝着往外走,刚走几步,又回转身,“都是让你这个倔老头气的,还有件事,差点儿给忘了。老家给务润做过教席的那个刘旭,来了两回了,都没遇上,今儿个你好容易在家,我叫高福叫他来?”
“他来做甚?定然是要帮他谋差事的,不见!以后也不许他再登门!”高拱不耐烦地一扬手说。
“无情无义的倔驴!”张氏骂了一句,讪讪地出了书房。
高拱忙喊:“崇楼,快进来!”
“玄翁,学生无能!”房尧第一进门,“嗵”地跪倒在地,沮丧地说。
高拱闻言,脸上顿时现出失望的神情,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良久无语。
“就连邵大俠,也不知珊娘何在!”房尧第声音低沉,不知是焦灼还是愧疚,声调有些哽咽。
高拱吃力地欠了欠身,伸手端起茶盏,又放下,问:“崇楼都到了哪里?”说着,从书案上拿起珊瑚串珠,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学生第一站就直奔丹阳。”房尧第说,“那邵大俠闭门谢客,已判若两人矣!好不容易方见上了,可他竟然也不知珊娘的下落。”
高拱在房尧第面前,从未提及过珊娘;此番房尧第到江南,也是以查访风土民情的名义去的,并未把寻找珊娘一事说出口,高拱心里虽着急,也不便多问,只是静静地听着。
“学生又去了常州、宜兴、苏州、松江,”房尧第又禀报道,“回程时还到了玄翁的老家,寺庙、道观都找遍了。”说完,似有万般羞愧,抱头搓发,恨不能自扇耳光。
书房里一时陷入沉默。良久,高拱开言道:“崇楼此番查访风土民情,江南的情形如何?”
“喔呀,江南物产丰盛,苏州地界,聚居城郭者十之四五,聚居市镇者十之三四,散处乡村者十之一二,民人多不置田亩而居货招商,种地的竟没有做工、经商者多!有开纺场的,有开书坊的,有开客栈的,有开船场的,有带戏班子的……喔呀,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一派繁荣之象!”房尧第感叹道,他呷了口茶,继续说,“朝廷恤商,好像把重本抑末的枷锁给摘下了,商民闻之雀跃,干的甚欢!”
高拱点头:“时下与太祖时代,委实大异其趣了,可国朝治理设施,全是基于以农为本,如何治理商业都市,全无凭依。一些人还动辄祖制成例,安得有良治!”又问,“可知条鞭法试行如何?”
“玄翁主张钱法听从民便,时下江南皆用银子。”房尧第道,“条鞭法是把赋税徭役一概折合银两,有了银子自可实行。不过,有一事不知…”他欲言又止。
“还有甚不能讲的?”高拱不悦地说。
房尧第鼓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