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肯让自己受委屈。有着商人一般的精于算计,也有着狡兔一般的疑心。
这就是钟四郎的性格,也是陈艾清所痛恨的油滑。
当他冲过来的时候,腊月正弯着腰就铜盆洗脸,见他来势不减似乎要闯进屋里去,腊月赶忙喊道:“陈公子,轻点儿!我们爷昨晚看书看到四更才睡下。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儿,就且等一等不好?”
睡晚了吗?所以起不来吗?不是要操他么?好啊,继续啊!今天索性跑完一个山脚外加三百只箭,看谁草鸡!
心里这么想着,人已经站在了床前。
青布被子下,覆着小小的一团,像只狐狸兔,或是羔羊。
参差不齐的乌黑长发像是胡乱织就的纱罩,胡乱地蒙在枕头上、脸上。
看看这个人的睡相,怎么敢相信平日里竟是那么一个秋风秋原的样子!
一想到那么一板一眼的人在床第间是这么地张牙舞爪,陈艾清的嘴角不禁沁出一丝笑意,像是抓住了对方的某个把柄,心里头颇有几分沾沾自喜。
“钟若萤?”
他叫了两声。
被子下的人蠕动了一下,越发蜷缩得紧了。
不想起来么?终于能体会到他先前的痛苦了吗?强迫人可不好,这不,报应来了吧?
他一把抓住被头,腕下生风,“呼”地就将整床被子给翻了个个儿。
就好像是揭开了锅盖,目之所及,底下白花花、暖洋洋的一团,比包子香比馒头软,登时就让他停顿了呼吸。
今天之前,他一直不曾留意过这个问题。他一直觉得,所有人睡觉都要穿着xiè_yī。为什么呢?习惯啊。一来防止蹬被子着凉,二来也方便起夜。
可是钟四郎却不这样,或许这是他们乡下的风俗?
这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死活挪不动呢?
那掩不住屁股的的褡护,还能更短一些吗?如果不能护住胸口,又何必多此一举穿这薄薄的一层?索性扒得光溜溜地不是更自在?
手上拎着被角,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陈艾清的神志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脑子里乱哄哄地响,像菜市场抢摊子打群架。他隐隐觉得自己干了件很蠢的事。但是后果有多严重,他根本就想像不到。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熟睡中的人动了,小手先是在luo露的大腿上摸索了两下,后又在身周毫无方向地抓了几下。
应该是在寻找被子,结果却没找到。
那颗乱蓬蓬的脑袋终于转了过来。
“谁?……”
声音混沌,隐含着不谙世事的迷茫和倦怠。
陈艾清惊奇地发现,这个样子的四郎貌似比素日里的那个形象要可爱些。
不过,这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念。
眨眨眼,若萤清醒多了。看到他手上的被子,不悦道:“你要害我着凉么?”
陈艾清竟不能抗拒,乖乖地松开手。
被子落下去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赶紧又拾起来,没好气地丢到对方的身上去。
若萤没有动,只管瞅着他。
一碰到这对眼睛,陈艾清的心一下子就给激活了起来:没错儿,这就是他的烦恼之源!就是这双眼睛,似乎无所不知的眼神,让他看不穿、猜不透也走不进去,让他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莫名地有种走投无路的焦躁感。
干什么给他盖被子?应该熬点糨糊弄点漆,将这一对眼睛粘起来才对!
“艾清。”
声音清清仿佛竹沥数滴,在他的心火上浇出一缕颓败的残烟。
他不由得一怔,顺口道:“什么?”
“你终于好了。”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着山千重、水千重的情意。
陈艾清的脚跟不由得就是一软,身子微微打了个晃。
他想过种种可能,责备的,调笑的,冷漠的,唯独没有想到,钟四郎会在隔了那么久以后,给出他这么一句。
终于好了。
有如沧桑历尽后的解脱,于至简至素的平静之下,包含着瀚海一般的深邃凝重。
世间之关怀,有各种形式,这平平淡淡的喃喃自语,却是最易被忽视的一种。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在他尚未做好准备前,这份关怀来得未免太过汹涌。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什么报复啊、还击啊。难道正是因为这份关怀来得太晚?
还是说,其实他一直都在期待这份心意的到来?如同做了好事却迟迟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那般?
他有这么幼稚吗?
若萤慢慢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素绢褡护,掩了胸、遮了腿。
陈艾清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没能够。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被那束目光锁住了,有些身不由己。
望着伸过来的那只手,他心跳如雷。
他果然很逊,完全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过来。”
若萤冲他点点头,那只首的邀约意味越来越浓。
陈艾清一咬牙,本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决心,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当给那只温热的小手紧紧握住的刹那,他听到自己心里的那堵墙,轰隆隆地倒塌了。
从天而泻的洪涛,瞬时将他灭顶。
极冷又极热、害怕又激动,在这纷乱无绪中,他牢牢记住了一点,那就是:千万、千万不要忘记他是谁、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