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方精次深深呼出一口气,“小亮,你跟我不同。”
他摘下眼镜,仔细擦拭后重新戴上,重新开口的语气里罕有地透出几分惆怅,“我已经年过三十,而你,甚至还没过二十岁生日。”
塔矢亮沉默。他清楚绪方话中的深意。
年过三十的棋手,绝大多数已经达到棋坛生涯的最巅峰,剩下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走下坡路。即使岁月和对局经验的增加赋予他们实际上更精进的棋力,但生理状态无可避免的下滑,也只能勉强延缓这份不甘。尤其是在现代,与日本棋坛多日制的赛制相比,更快节奏的国际赛场上,这份无力愈加明显。国际棋坛上一些前几年还在赛场上呼风唤雨的棋手,再见时已经被更年轻的小将取代位置,退位为讲解大盘的嘉宾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即使是曾经被誉为‘最接近神之一手’的塔矢行洋,对年岁的逝去也无能为力。败给sai的一局,固然是他退役的原因之一,但摆脱身为职业棋手的繁琐事务的桎梏,将更多的所剩不多的精力投入追求更高层次的境界,才是最主要的本因。
而如桑原名誉本因坊一般,高龄坚守头衔的,在如今的职业棋坛中,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桑原名誉本因坊的坚守,代价则是放弃几乎其他一切重要赛事,以年迈身躯的全副精力甚至健康为代价。
绪方精次如今尽管仍然被视为日本棋坛的顶梁支柱,但近两年来接连在国际赛事上的折戟和在国内重大赛事上败给师弟塔矢亮,已经使得私底下不少人议论纷纷,猜测不断。更糟糕的是,日本围棋新一代棋手实力不足,青黄不接的现状广为人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年不足二十却已经本因坊头衔加身的塔矢亮,隐隐站到了距绪方精次毫厘之差的地方,被无数人所期待着。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他面前不甘投子的少年,而他也已经不可能再次在棋盘对面对他傲然说出‘你不如我’这样自信盎然的敲打之语。
如果有围棋之神的存在,没有人能够否认,他的确更偏爱青春年少、年华正好之子,这是所有棋手都无法对抗的命运。即使是那抹执着千年的孤魂,也终究有消失的一天,离开了他钟爱千年的黑白双色。
二十岁的塔矢亮,正要开始他万众瞩目的人生,辉煌的路途从他的脚下铺展开,延伸向那个璀璨的未来。
这是本该属于二十岁的塔矢亮的人生。
如果他没有遇上进藤光的话。
这是绪方精次第一次在人前透露出他失落不甘的一面,不得不说,这一幕给予塔矢亮的冲击还是相当大的。在他自幼的记忆开始,这个师兄从来不曾对任何人真正低头,包括他的父亲塔矢行洋。不管经历如何的惨败,在棋盘前重新站起来的绪方精次,都会是那个风度翩翩精明狡狯自信从容的男人。他少有的失态之举,恐怕也只有在他败给向来不对盘看不顺眼的桑原名誉本因坊的时候才会偶尔出现。即使是那寥寥几次,给人的感觉也更多是对这同样笑得渗人的两只老少狐狸之间的斗争的避之唯恐不及,而非狼狈之感。
但这堪称稀世少有的示弱之举和看似肺腑之言的话语并未能动摇塔矢亮。如果可能放手的话,数年前他就早已挥手了断,而非痛苦绝望折磨之下,任由心中恶魔膨胀扭曲,一着之错,无可挽回。塔矢亮也是那样骄傲的人,若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不会使自己落入如此境地。
他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了。他已经因为进藤光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他又怎么可能放他置身事外。
塔矢亮从来不是会盲目屈从世俗规则的人,他也从来不曾认为真实的自己在世人面前能称得上光明磊落。‘贵公子’的面具,只不过是他在世间行走的保护色。
真实的他,早已沦为恶鬼!
14岁的塔矢亮,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越智当做试探进藤光实力的工具。在彼时的他眼中,越智的棋力心情,都无足轻重,无需考虑。17岁的塔矢亮,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折断进藤光初展的羽翼,只为了将那注定高飞的鸟儿留在身边。
而20岁的塔矢亮,为了进藤光,又可以做到怎样的地步呢?
那是连他自己,都会在无人的深夜里,为之颤抖的可怕……
塔矢亮唇边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绪方先生曾经问过我,当初为什么与进藤光分手……”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放在手心轻轻摆弄着,垂眸敛目,“他实在太耀眼了。身边总那么多觊觎他的人,他还丝毫不懂得收敛。注意到他的人越来越多,从院生时代开始的好友、洪秀英、高永夏……”他似笑非笑地看向绪方精次,“当然还有您,绪方先生。尽管当时您没有表露出来,尽管当时我尚未清楚察觉到,但如今想来,您与我一般,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他,注视着他,从很早前就生出不一般的心思了吧。”
“真是让人不快的事实。”塔矢亮微微摇头,似乎在驱除那样的不愉快情绪,“明明最早认识他的人是我,明明他一开始看到的人就是我,明明他进入棋坛为的就是追逐我,明明了解他最深的就是我,明明与他最亲密的人,就是我……但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冒出来,围在他身边,不断地将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他停止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一丝毛骨悚然的凉意陡然从绪方精次脊柱升起,他看着面前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那让棋院无数女孩尖叫的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