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用左手食指竖在唇边,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旦文皱着眉,尽管她并不认识这个人,却也看出来此人身有重病,绝计不能饮酒。
然而男子却笑了笑,整个身体后仰,靠在了巨石上,轻飘飘地说:“我的身体我知道,再不把最后这袋子酒喝完,怕是要辜负别人的一番好意了。”
“那人明知道叔叔身体不好,还要让叔叔喝酒吗?”旦文道。
男子摇了摇头,道:“这些酒,是她存在酒楼的,说是等我凯旋回来,便请我一醉方休……我喝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要全部喝完了,这样,见着了她,也能让她安心,让她知道,她没有背弃诺言,我终究还是喝到了她的酒。”
旦文听他缓缓说着,皱紧的眉头渐渐松了下来,她不知道这个男子口中的人是何人,但他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嘴边虽然是在笑,眼中却好像是在哭。
似乎是一个,很重要,十分重要,非常重要的人。
“她应当也不希望叔叔喝太多的酒吧。”想了许久,旦文还是犹豫着说。
男子笑了笑:“也是,她生前总是骂我贪杯,却还是陪着我喝了许多酒。”
生前?
旦文愣了愣。
看来这个人,已经过世了。
她似乎已经看到,与他相约一醉方休的人故去之后,他每日守着故人留下的酒,就这么一斟一斟,喝了许多年。
也不知道他喝着酒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
夜幕已至,河床那边仍是马嘶声声,寒风擦着她身后的巨石,刮起荒草地里的砂砾,呼啸着从她脸颊边吹过,她拢了拢身上的薄毯,然后感觉到一点冰凉从天而降,低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下雪了。”
她听见那个男子说。
她扭过头去,河床隐隐的火光在他侧脸轮廓上镀上了一层鲜亮的金色,他放下了酒袋,伸出手去,系在他手腕上的白绫飘带被风带起,擦着他的手背,缠着他的指尖,那点点零星小雪,飘在他苍白的手心,最后化为一点几不可见的水珠。
“我离开她的时候,正是许都的春季,街道两旁都是柳树,飘了满城的柳絮,她那时身子弱,我不许她来送我。她道,如今这日子是反了过来,以往是她披着战甲牵了马,只准我送她到门口,如今她反而成了被留在家的那一个,连我的背影都看不见。我那时出了门,跟她隔着飘飞的柳絮,她看不见我,但我却能将她整个人包裹在我的眼睛里,那时我就想,就这次了吧,最后一次,那小丫头都看不见了,只剩我能看得见,以后的日子,我就天天看着她吧。”
“光是看着她,也觉得心都安稳了些。”
“我还是不够坦然,以前她是意气风发的将军,我是每到冬日便只能龟缩在家的病秧子,我真怕哪一天晚上入睡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留她一个人在世上怪可怜的,所以也从不曾坦白过自己的心迹。可当我们俩都成了病秧子,话却更不好开口了,我知她不屑于怜悯,所以,更害怕她将我的心意,当成了对她的怜悯。”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白绫,眼中还是那仿佛一沉入其中便无法再脱身的温柔。
旦文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将怀中的水袋抱得更紧了些,她仰着头,看着男子,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在白狼水边奔驰的牧马人,她从未见过她父亲驯服不了的烈驹,那高大而沉默的男人,几乎成为了她对于男人的一切想象。然而母亲病逝的那一晚,这位英勇的牧马人泣不成声,成为了她对“脆弱”一词的所有了解。
她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么……你最后……你告诉她了吗?”
告诉她了吗?
没有。
只隔了一个黄昏,那些在他心中盘桓许久的话,便再也没有机会能吐出口来。
那个暮春初夏,许都城中纷飞的柳絮早已散落于各处,他带着凯旋而归的激动,与一颗旁人不止的隐隐的雀跃,跨着马,随着大军一步一步踏着归城的路途。
许都城外已没了桃李争妍,只有一片生机勃勃的夏绿,他甚至已经在夕阳之下看见许都城庄严的城郭一角,在那之后,有一处载满了绿植的院子,此时应当绿萝茂盛,新雀缠着藤树鸣叫,屋檐底下坐着一个眼部缠着白绫的女子,懒洋洋的哼着歌儿,夕阳在她脸颊上镀了一层金色,从她如瀑的黑发,到圆润的肩头,再到层层叠叠的裙角。
只是这个黄昏,给了他太多的意想不到。
从那以后,他的屋檐底下,只剩了那一把空落落的竹编摇椅。
那条本应承载了他所有难以言表的激动之情的官道前方,是他后几年夜夜缠着他的,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的梦。
她死在了那条路上。
连同本应该告诉他的话。
到最后,他们谁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对方。
仅仅,只是隔了一个黄昏。
他仰头,任那些纷纷扬扬的小雪洒在他的面颊之上,他呼出一口气,仿佛连鼻息都是带着刻骨的寒冷,他曾想过,他这副病体,怎么的,也得撑到暮春初夏,跟她在同样温暖的黄昏闭上眼睛,等再见到她时,也不至于带了满身风雪,惹她担心。
而如今,这个愿望,怕也是难以实现的。
“叔叔?”
乌桓少女轻轻唤着他,他回过神来,对她笑笑,右手解开了缠在左腕的白绫,递到了乌桓少女手中。
“我给了你一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