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藏津桥南岸陈园与御前街隔着一曲清池,时值清秋八月,江宁暑气未退,清池里荷花吐蕊,淡淡幽香飘入宅中。
陈园浮翠阁里,李卓穿着青布衫,手里捏着一枚棋子,迟迟未放到棋盘上去,看了看棋子,又看了看浮翠阁外的荷花池,犹豫了许久,还是将棋子丢入棋盒之中。
“李帅犹豫什么?”坐在李卓对面的中年人年近五旬,黑面虬须,身材高大,要不是他身穿儒衫、头结文士巾,旁人还以为他是五大三粗的武将,他却是江宁吏部左侍郎、江宁左都佥御史余心源,余心源眯眼看着李卓,笑着道,“楚党落子太快,李帅拙于应对?”
余心源与李卓是同年考中的进士,又同时进入刑部任主事官,十年同僚,再到地方任职,交往颇深。李卓积宦到江西按察副使,后得陈信伯力荐出任江西按察使、东闽总督等要职,余心源却因属吴党一派,与陈信伯关系不合,与陈西言等吴党官员先后给踢到江宁来,他担任江宁吏部左侍郎、江宁左都佥御史,已经有六年没有挪窝了。
李卓没有回答余心源的问题,又从棋盒里拿出另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说到另一件事上,问道:“陈西言下了一手臭棋,西溪学社也不呆了,换你来做吴党魁首?”
“你若是说西溪学社讲学之事……”余心源轻笑道,“陈西言身体欠安,回乡休养,我就勉为其难的代他暂时主持西溪学社。”
高宗庭侍立一旁,视线落在棋子上。
自大儒陈煌周在西溪学社讲学以来,西溪学社就是淹留江宁的清流士子讲学、清议的最重要聚集地,通过同年、同门、乡党诸多关联,西溪学社将吴越大地及周边区域的士子清流及地方世族子弟密切的联系在一起,世人称之为吴党,或又称西溪党。
自陈煌周后,主持西溪学社讲学之人,莫不是吴党领袖、魁首,可以说在江东郡,吴党魁首说话比宣抚使还管用。
陈西言乃平江府暨阳县人,太湖周围千余里,此时正给猖獗的东海寇搅得人抑马翻,暨阳也不得安宁;陈西言此时回暨阳,自然不能安心休养。
说到底还是受曲家通匪案牵连,陈西言声望大跌,他若再不引身辞退,吴党内部就会生出无法弥合的裂缝;余心源是给推出来力挽狂澜的。
曲家通匪案是陈西言下的一招大臭棋,也使皇上彻底死了对陈西言的期待。余心源相比陈西言,也许能力不会稍差,但是声望资历终是不足,曲家通匪案算是吴党所受到的一次重挫。
李卓漫不经心的跟余心源对弈坐谈,高宗庭能看出他眉间始终锁着忧虑。
余心源也在暗中观察李卓,也漫不经心的说道:“顾悟尘的门人在崇州用流民建乡营,乡人都以为这开了一个坏头,对此事议论纷纷,李帅以为如何?”
“啪!”李卓落子在些重,楸木棋盘传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李卓收来手,说道:“地方呈上来的条陈,宣抚使司抄了一份给我,流民也非生来就是流散之人,其西沙岛聚集之民众,多为中州籍人。普天之下、莫为王土,率土之滨、莫为王臣。崇州之民为王臣,中州之民又岂不是王臣?再者言,流民重土,使其在西沙岛安居乐业,时日一久也就是崇州之民。再者,崇州在开国之前还是一片滩涂,崇州生息的百姓又有几个不是从外地迁入的?我看这件事还是特殊对待的好……”怕余心源面子上不好看,李卓又加了一句,说道,“下不为例……”
余心源心想李卓在江西任按察使时,流寇都招募到军中任用亲兵,也许他心里对林缚在流民中置乡营没有什么看法,但是不管怎么说,林缚是楚党顾氏门人,李卓在江宁毫无作为,与楚党打压关系极大,他对林缚在西沙岛置乡营持赞同态度,余心源还是有些意外。
余心源又心想:在地方兵备上,按察使司的话语权最重,顾悟尘新出任江东按察使,此时也的确不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看来此事也只能如此从权处置,”余心源说道,“此外燕京传闻张协有意加征市税以补国帑之不足,李帅觉得如何?”
高宗庭站在一旁不吭声,但是余心源什么心思,他也能猜到一二:楚党为补朝廷国帑不足加征市税,必先在地方上试行,余心源是担心江东郡会因为顾悟尘的关系首当其冲。
高宗庭追随李卓在东闽作战数载,知道治兵之事以钱粮为先。
刘安儿之乱延及东阳、淮安、维扬、濠州四府,奢家之祸只能说是稍解,东海寇会演烈到何等程度还未得知,北线东胡人的威胁日益严重,湖广、江西今夏又是大灾,民乱如星星之火,稍有松懈就成燎原之势,多事之秋,国帑不足拿什么去消除这么大的隐患?
加征加派搜刮小民,只会使民众不堪其负而动乱不休,楚党将广开财源的对象从田丁税加派转移放到市税头上,也就是减轻小民的负担,让地方上的世家豪族多承担一些,大思路是正确的。所谓“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市税增收触及到世家大族以及地方上的根本利益,阻力之大也是难以想象的。
高宗庭也看不到楚党在中枢能有什么作为,却不知道督帅要如何回应余心源的问题。
李卓双手按在楸木棋盘两边,说道:“我多年来只关心兵事,对国帑补足之事,见解却浅了,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献丑的拙见……”
李卓已经腻烦了朝廷党争却苦于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