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那个寒冷的夜里被杨奉带走之后,韩孺子与母亲渐行渐远。
他常常想起小时候的场景,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王美人虽然读书不多,却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教育儿子,教他认字,教他做人的道理。
韩孺子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永远留在母亲身边。
他永远都会感谢母亲,但是梦想却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坚持出京巡狩,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躲避母亲。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与母亲打交道,好在母亲迄今为止还没有做出特别过分的事情,免去了一大难题。
如今难题终于还是来了。
慈宁太后不只写了一封信,还派来一个人。
孟娥奉命千里迢迢来见皇帝,带来慈宁太后与皇后两人的书信与口信。
皇后的信内容比较简单,主要是替崔家私蓄家奴而告罪,崔宏与南直劲勾结的消息还没有公开,她没有提及,可能并不知情。
慈宁太后的信比较长,言辞谦卑,不像是太后面对皇帝,更不像是母亲对儿子说话,而是以臣子的语气自责,声称自己昏聩无能,为外戚所蒙蔽,选中了王平洋这样的人服侍皇帝,希望皇帝将王平洋押回京城,她要亲自质问。
信的后半截内容是劝说,希望君臣和睦,不要发生争斗。
韩孺子放下信,喟然长叹,他是皇帝,却不能让母亲和妻子显耀人前,甚至不能让她们无忧无虑,他的每一个计划都会顺带打击外戚,崔、王两家首当其冲。
太后的这封信将会留存在史官之府,皇帝的不孝之名只怕会被记在史书中。
韩孺子没有立刻召见送信来的孟娥,回寝帐休息,次日下午闲下来的时候,抽空让张有才叫来孟娥。
孟娥一直留在皇后身边,穿着、举止与普通宫女无异,只是神情还与从前一样冷漠,天天留在皇帝身边时是这样,分别多时也还是这样。
这不是单独见面,张有才等几名太监在场,孟娥行礼,开始转述慈宁太后与皇帝的口信,“太后说,‘陛下这是怎么了?如果觉得我做得不对,直接说出来就好,何必为难王平洋?他原是商人出身,贪些小利,不懂朝廷规矩,为奸人所误,应该没犯什么大罪吧?我安排王平洋随侍陛下,原是一片好心,未料到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从此再不敢给陛下引荐一人一物。王家皆是庸碌之辈,不入陛下法眼,我会将他们全送回乡下老家,不许他们再踏进京城一步,希望陛下满意。’”
书信要由史官记录下来,语气还算委婉,口信就比较直接了,孟娥语气呆板,但是慈宁太后的怒意还是显而易见。
张有才等人都低下头,假装一个字也听不见,韩孺子嗯了一声,示意孟娥继续。
“皇后说,‘陛下在外奔波,若有闲暇,请记得皇子与公主。’”
韩孺子也垂下头,崔小君还与从前一样,总是站在他这一边,说不出严厉的话,她这样做,不知要承受多少来自各方的压力与指责。
他很快抬起头,相隔千山万水,不用直接面对母亲与皇后,他的心肠更容易变硬,“朕已明白,朕会写信回复,你和张有才一块带回京城。”
孟娥应是,张有才惊讶地“啊”了一声。
韩孺子转向张有才,“你是朕的心腹,唯有你能向太后、皇后说明情况。”
“是,陛下。”张有才偷偷瞄了一眼孟娥,她脸上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孟娥告退,韩孺子提笔写信,就像康自矫建议的那样,在信中以大道对孝道,花费大篇幅讲述私蓄家奴对大楚的危害,“譬如病入膏肓之人,唯有猛药可治,若再耽搁下去,虽壮士断腕、虽剖心挖肠,亦难医治。”
这封信同时写给慈宁太后与皇后,她会被史官收存,韩孺子叫来康自矫等三名顾问,命他们加以润色修改,并重新誊写。
韩孺子让张有才带几句口信,“告诉太后,‘顾国难顾家,顾家难顾国,儿不孝,不能两全。请太后静养,儿回京之后,当面谢罪。’告诉皇后……告诉皇后……”
韩孺子沉默良久,“皇后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就是了。”
“是,陛下。”张有才道。
康自矫等人改过的信送回来了,加上不少内容,有一些明显是康自矫的手笔,“正人先正己,外戚之罪虽小,却为天下所瞩目,百官献媚,自以为可效仿,因此其恶甚大。”这一类的话比较多。
韩孺子再次修改,然后交给顾问誊写清楚,成为正式信件,加盖印玺,交给张有才,他与孟娥次日一早就会出发,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朝廷的三招用过了,韩孺子也一一还招,双方僵持,胜负难料,韩孺子决定到了洛阳之后,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这天傍晚,韩孺子用膳时心不在焉,饭后又回到书房帐篷,反复阅读群臣的请辞奏章,从千篇一律中寻找差异,他相信,大臣们不可能真的团结一致,必有分歧,只是不敢公开表露出来。
将近午夜,韩孺子放下奏章,犹豫一会,决定还是回寝帐休息,淑妃早已习惯皇帝的晚归,睡得很熟,不会受到打扰。
今天却是个例外,淑妃竟然没有早睡,坐在床边,正与孟娥手拉手聊天,看到皇帝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韩孺子很意外。
淑妃笑道:“陛下真是狠心,孟娥姐姐远道而来,不给接风洗尘也就算了,竟然让她明早就走,怕她没累着吗?”
淑妃称孟娥为“姐姐”,